10月9日,非洲东南部国家莫桑比克举行总统、国家及省级议会选举。10月24日,莫全国选举委员会正式宣布:左翼执政党“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FRELIMO,简称“解阵党”)总统候选人丹尼尔·查波赢得总统大选,同时解阵党以压倒性优势赢得国家议会和各省议会选举。
这意味着作为老牌执政党的解阵党将延续自1975年该国独立以来的长期执政。然而票面上的选举结果,难以掩盖围绕本次大选的激烈争议。无论是反对派阵营关于执政党“选举舞弊”的指责,还是选后此起彼伏的抗议示威、反对党人士及其支持者遭到杀害,都预示着选后该国政局并不平静。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本次选举见证了议会外新政党莫桑比克发展乐观党(PODEMOS)的异军突起。这个全新政党集合了传统两大党的出走成员,首次参选便一跃成为最大反对党,显然体现了莫公众对于政治现状不满和求变的心态。既有政治格局遭到冲击,陈年积弊亟待缓解,莫新政府在选后将面临更加艰巨的挑战。
老牌执政党争议中大胜
如果单看莫全国选举委员会在10月24日公布的计票结果,那么解阵党无疑又一次获得压倒性胜利:在总统选举中,该党候选人查波狂揽4912762张选票,得票率高达70.67%;在国家议会选举中,尽管竞争党派增加,但解阵党仍收获250个议席中的195席,比五年前增加11席,巩固了“超级多数”优势;此外,解阵党赢得了所有省级议会选举。
解阵党早在葡萄牙殖民统治时期便是莫民族自决和独立运动的领导力量。1975年莫桑比克正式独立以来,该党始终是该国的执政党,历次总统和议会选举全部胜选。考虑到该党深厚的执政历史基础和当下的执政优势,本次选举结果似乎并不出乎意料。
然而在外界看来,本次选举从一开始便充满争议,莫反对派阵营及其民间支持者尤为质疑解阵党的胜选成绩。事实上,近年来莫每逢选举,国内外便有声音指责该党利用执政资源、操弄选举舞弊。
例如去年10月举行的市一级地方选举,早在投票日之前,莫警方便开始逮捕反对派人士;投票结果出炉后,愈演愈烈的全国抗议和警民冲突造成至少三人死亡,甚至莫部分地方法院都承认存在投票违规现象,四个城市法院干脆宣布选举结果无效。两个月后,莫宪法法院方才公布最终结果,四个原本由解阵党获胜的城市被改判为最大反对党、中右翼“莫桑比克全国抵抗运动”(Renamo,简称抵运)胜选。
正是因为这样的先例,莫不少民众对于今年的大选也不甚热情,认为结果早就被解阵党“内定”。本次选举投票率仅43.48%,比五年前大选直降八个百分点,便体现了选民的心态。具体到民间和反对派阵营眼中的“疑点”,官方公布的注册选民数量(约1710万人)首先引起他们的担忧:按照该国非政府组织“公共诚信中心”的说法,部分省份注册选民数量比实际成年选民数量多出近88万人,即存在5%的“幽灵选民”和“人头选票”。
到了投票日,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非洲联盟、欧盟均派出了选举观察员,但莫民间组织“和平屋”指出全国有200多个投票站将记者和观察员拒之门外。反对党阵营的三名总统候选人则指出——投票还没结束,部分投票箱便提前启封;反对党派去监督投票过程的部分代表也被剥夺了相应的权利与资格。
按照莫有关规定,选举正式结果在投票结束15天后公布,在此期间为官方计票阶段。未等官方结果出炉,欧盟选举观察员便指出部分投票站和地区存在计票违规、选举结果遭到篡改,欧洲议会要求莫全国选举委员会公布各投票站的投票明细,但遭到后者拒绝。美国智库国际共和研究所(IRI)则列举了威胁选民、收买选票、解阵党优势选区选民数量虚高等现象。
莫发展乐观党支持的总统候选人、反对派最热门人物韦南西奥·蒙德拉内直言:“我相信选举流程,但不相信派来组织选举的人。”正因为如此,计票伊始蒙德拉内便无视查波领先的官方数据,早早宣布自己胜选,还扬言如果解阵党宣布胜选,他便要发起全国性的罢工抗议。
不可否认的是,从选前一个半月莫警方因“选举犯罪”逮捕39人,到10月18日蒙德拉内选举顾问、莫发展乐观党律师埃尔维诺·迪亚斯遭离奇枪杀,再到10月21日莫各地(在蒙德拉内号召下)爆发大规模罢工抗议,导致至少六人被捕、16人受伤,种种现象表明:本次大选的疑问和争议客观上影响了执政党的公信力,也不利于选后莫政府的平稳过渡。
新生势力颠覆两党格局?
与同为前葡属殖民地的安哥拉高度类似,莫桑比克政坛长期以来是两党竞争的格局:领导民族解放的解阵党在内战时期一党执政,其战场对手便是长期进行反政府武装活动的抵运;1992年双方在罗马签署和平总协议后,曾拥有一万余人部队的抵运从军事组织转型为合法政党,逐渐解除武装、关闭武装基地,历次大选均为议会第二大党,是莫政坛最具实力的反对党。
不过今年情况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改变。不管外界是否相信解阵党胜选的计票统计,但同一份官方选举结果显示,抵运这一次失去了最大反对党的地位:该党主席奥苏福·莫马德连续第二次参加总统选举,但得票率只有5.81%,远不如蒙德拉内的20.32%;抵运在议会选举中表现同样一落千丈,议席锐减三分之二,被获得31个议席的莫发展乐观党反超,沦为“老三”。
简言之,本次选举第一次打破了莫政坛持续30多年的两党格局,而“搅局”的力量便是新成立不久、支持蒙德拉内的莫发展乐观党。该党主要创始成员便是对现状不满而出走的解阵党前党员。而今年代表该党竞选总统的蒙德拉内原来却是抵运党员,他今年6月刚退出抵运,之后又代表莫发展乐观党登记竞选总统。该党主席阿尔比诺·福基利亚甚至表示,不排除蒙德拉内未来成为党的领导人。
作为传统两大党有生力量结合的产物,莫发展乐观党迅速体现出“强强联合”的效果。50岁的蒙德拉内是银行家和林业工程师出身,擅于主打魅力型政治人设,在年轻人群体中具有很强的支持基础。在这方面,蒙德拉内与莫发展乐观党一拍即合,二者走到一起后便深耕社交网络平台,持续强化年轻选民对他们的归属感。
值得一提的是,莫发展乐观党的名称也颇有用心:其缩写PODEMOS葡语字面意思是“我们能”,正好向公众传递出鼓励与希望的信息,迎合了众多选民渴望改变现状、获得更多经济机会、增强安全感的求变心态。就这样,在选举投票日之前,这个年轻的议会外政党就被外界视为有望胜过抵运乃至解阵党,抵运和莫发展乐观党谁能成为未来五年的最大反对党成了今年大选的一大悬念。
“最大反对党”的交椅易手,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抵运作为“老牌反对党”在莫选民眼中失去了应有的活力和战斗力。莫资深媒体人、政治分析人士托马斯·维埃拉·马里奥对英国广播公司(BBC)解读,抵运已经失去了其当年作为反政府武装和反对力量的“历史地位”,直接原因在于其领导人、63岁的莫马德恰恰没能赢得年轻人群体的选票。
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在莫民众看来,自2018年前领导人德拉卡马病逝、领导人更替以后,莫马德领导下的抵运逐渐丧失了主要反对党应有的“制衡”作用:在政府权力下放等议案方面,抵运和解阵党达成协议,甚至有传闻指莫马德收受了解阵党的额外好处;去年地方选举针对解阵党的舞弊丑闻不断,莫马德却未能进行有效抗争;抵运曾经的武装人员在解除武装后个人处境艰难,莫马德对此缺乏足够重视......
当莫民间将解阵党和抵运的简称合并、创造出Frenamo这个新名称,讽刺两大党“合流”时,便注定了抵运“两头不靠”的尴尬处境。由此,一个年轻却不乏实力的政党一鸣惊人、直接冲击原有政党版图,便在情理之中。
治国挑战更加艰巨
目前莫国内反对派仍然拒绝承认选举结果,蒙德拉内明确要对官方结果抗争到最后一刻。国际社会对本次大选的态度同样两极分化:地区邻国津巴布韦总统埃默森·姆南加古瓦未等莫官方宣布选举结果,便迫不及待地庆祝查波“大胜”;美国国务院和欧盟则在声明中表达质疑,要求调查疑点、反对“政治暴力”。莫现任总统菲利佩·纽西即将两届期满卸任,但政治过渡和权力交接仍不乏变数。
更严重的是,政治局势不明朗,正在动摇国际投资者的信心、影响莫经济情况:近期该国金融市场出现大规模抛售,引发美元债券下跌,莫财政状况亮起红灯,增加了无法偿还国内债务的风险。对于莫政府来说,尽快化解选举争议、恢复政治稳定,确定新一届议会和政府领导机构,是当下最迫切的挑战。而即便查波顺利就职、解阵党新旧政府完成交接,执政党未来五年要面对的治国挑战只会更加艰巨。
首先,如何缓解经济危机是横亘在莫政府面前最严峻的难题。莫经济高度依赖采掘业,存在结构性不平衡。近年来受到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波动、自然灾害、新冠疫情等影响,经济增幅显著放缓,贫困人口从1300万猛增至1800万,约占全国总人口约55%。同时失业问题恶化,超过70%的民众处于事实上的无业状态,占人口多数的年轻人更是深受其害。
此外,由于该国腐败问题严重而普遍,进一步破坏了公众和市场信心,阻碍了经济创新。例如最早可追溯到2013年的“金枪鱼债券”丑闻让莫背上20亿美元的隐藏债务,其财政危机一度迫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停止援助。宏观经济的糟糕状况,同时体现在各领域的社会问题之中,包括基础设施破败(交通失修、停电频繁),公共服务缺失,公务员欠薪严重,绑架、毒品走私等现象严重威胁社会治安。
德尔加杜角省的地方武装冲突,则是另一个令莫政府头疼的艰难挑战。这个位于莫北部的省份天然气储量丰富,但也成为极端武装组织争夺的目标。2017年以来,伊斯兰极端组织“圣训捍卫者”(Al-Shabaab)大规模袭击当地平民、基础设施,破坏经济活动,2022年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当地的分支组织合并,对抗莫国防军。由于极端组织的口号对经济困顿的当地年轻人极具吸引力,莫政府多年来难以根除其组织和武装活动,恢复地方治安和经济建设更是遥遥无期。
气候变化和环境问题同样威胁着莫桑比克的国家生存与发展。该国生态脆弱,极易受到极端天气的冲击,特别容易引发饥荒。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曾发出警告:随着“厄尔尼诺”引发干旱天气,该国有130万人面临着严重的食物短缺。
现如今,25岁以下的年轻人构成了莫全国三分之二的人口,意味着该国绝大多数选民出生在国家独立乃至内战结束后——既没有经历过解阵党反对葡殖民统治、领导民族解放的时期,也没有切身体验抵运的反政府抵抗运动。换言之,老牌政党很难在当下依靠历史遗产“吃老本”,维系执政、参政正当性。选举的争议终将以某种形式按下暂停键,如何应对当下的挑战才是对未来政府的真正考验。
(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